— 漏月閣 —

寻找窃书人

       留意过出版史的人大概清楚,一九七九年是中国现代出版史上极为特殊的一年,由于种种原因而一直被搁置的出版计划在这一年陆续付梓,这一情况一直延续到了八十年代前期,空着肚子很久的图书馆也因此驱走了部分饥饿。杜衡是在九十年代末期读到上诉时期出版的书的,数量相当有限。保存完好的大多都躺在图书馆的角落里,流落民间的大部分都已面目全非。在邻居家阁楼的一个纸箱里,有一捆书几乎都是那个时期出版的,保存还算完好,杜衡感兴趣的只有两本,一本是简体横排的《唐人绝句选》,一本是繁体竖排的《唐诗三百首》,都是中华书局的版本。那时杜衡才读初中,对于繁体竖排的书虽然心中敬仰,但读起来始终云里雾里,不得不暂时束之高阁。于是《唐人绝句选》就被翻来覆去地读,那本书书页皆已泛黄,纸张似乎也微微变厚,大概相当于人中年后的发福,书页上更是有一种无论如何也擦不去的灰尘,每次阅读后手指上总会若有似无地沾上一些,即便如此,包括那些抹不去的灰尘在内,那本书依然给了杜衡一个十分美好的印象。因为那本书本身也成为了阅读的对象,该书自身的形象与书中三百余首唐诗一起构成了某种意境,这是阅读刚刚出版的书籍所无法体会到的。后来杜衡回顾这段往事时说,《唐人绝句选》是一道门,推开它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杜衡读书当然并不仅仅局限于八十年代前期出版的书,他能找来阅读的那个时期的书十分有限,除了上面提到的两本之外,他还从朋友那借来一些,不过一共也不会超过十本。从那时起,杜衡对八十年代前期出版的书籍产生了一种怪癖式的迷恋,即便对书中的内容没有丝豪兴趣,他也能津津有味地翻看数小时。阅读(不仅仅是对八十年代前期的书籍的阅读)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参与杜衡的生活:首先,阅读本身成了杜衡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其次,书籍上的内容通过被阅读成为杜衡的价值观来审视生活,并且,随着阅读的继续,这种价值观一直处于微调之中。由此,阅读对生活的干预也随之不断持续。这种干预在杜衡进入大学之前还相当有限,考试是那时的主题。进入大学之后,事情自然发生了变化。

杜衡脑海中很早就有关于大学的形象,这种形象一直都是不稳定的。从很多渠道都能获得拼凑出大学形象的要素,每个学生在进入大学之前都会有一个关于大学的想象的形象,进入大学后这个形象会被大面积修改,并逐渐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形象,毕业之后,这个形象会慢慢被岁月修改。对于杜衡来说,大学形象中最重要的要素自然是图书馆。图书馆与书店最大的区别在于,前者包含了一部很长的出版史,而后者只是一个当前的集会。这一区别放大了图书馆在杜衡心中的地位,并且这种放大一直处于持续之中。每天去图书馆走一趟对于杜衡有着与心上人约会同样的吸引力,但是更为持久。情人的魅力会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不断接近而递减,或者说当情人的形象在你的心中渐渐清晰的时候,她的魅力却不断模糊起来,然而图书馆却永远也不会有一个清晰的形象,因为它永远处于变化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博尔赫斯有一句诗写道: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,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。对这样的赞誉杜衡表示怀疑,他认为,如果把天堂看成是善人死后灵魂安息之所的话,那么天堂与图书馆惟一的相似之处便是冷清。图书馆里惟一算的上热闹的地方是畅销书架,那里被杜衡看成图书馆里的妓院,那些几乎被翻烂的畅销书是杜衡眼中的妓女。杜衡对它们怀有复杂的情绪,不屑的同时也不免好奇,与青年对妓女的态度并无二致。

 

(二)

        杜衡在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于晚睡晚起,在进入大学之前,这一习惯一直处于潜伏状态,从小学到中学严格的作息规定像五行山一样将这一习惯牢牢镇压住。幸好,大学的特殊环境及时的纵容并巩固了这一颇为诗意的习惯。对于杜衡来说,没有比夜晚更为适合阅读的时间了,特别是子夜之后。这时大部分人都已入睡,如果你并无睡意,那么阅读是一个不错的选择,静谧的坏境让你更容易进入书中的意境,如果碰巧读到一本不多见的好书,杜衡会一直读到天亮。

        去图书馆的时机也不是那么随意的,通常是在晚饭之后,这时往往还是薄暮西垂、夕阳在天。杜衡一般会先散会儿步,东门外有一条临湖小径,风景不俗,湖边遍植杨柳,若是春暮,风景更佳。此地是杜衡散步常去之处,一直走到夜色如同黑色薄雾一般罩住校园的时候杜衡便往回走了,此时脚步略微加快,五分钟后便可到图书馆。那是一幢毫无特色的建筑,像一只巨大的火柴盒,看上去年代还颇为久远,杜衡对此毫不在意,就像他只在意书籍的内容而不看重包装一样。杜衡常去的书架在书库的最西面,那里人迹罕至,大概也是由于这一点,倒成了情侣们约会的胜地了,因为杜衡时常不合时宜的光临,那些有苦难言的情侣们只好移师他处。此处正是八十年前期出版的书籍的集体隐居之所,前来拜访的学生极其有限,杜衡也乐得清静。这里主要收藏中国古典文学作品,也有一些外国名著。杜衡发现那个年代书籍的发行量特别大,一本唐诗首印量可以达到数十万,这在现在是很难想象的。尤其是在那个电灯都未全面普及的年代,很多人想必是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阅读唐诗宋词,多么美好而遥远的画面。

        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,图书馆里收藏的八十年代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图书,杜衡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。他不一定都读过她们,但至少一一拜访过她们了。接下来,杜衡发现了一个问题。有些书,电脑查询时显示在馆,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。比如有一套中华书局八十年代出版的《李商隐诗歌集解》,杜衡找了很久都没找到。由于这些八十年代出版的古典文集或学术著作,后来又都一一再版了,现在大部分人找这些书来阅读时都会借新版的来看,所以一些旧版的图书不见了,并不会有太多人在意。但这个问题却引起了杜衡的思考。后来他又陆续的发现了一些那个时期的图书莫名其妙的失踪。杜衡这时推测,在我们这所大学里存在着一个或一伙偷书贼,专门盗窃一些八十年代出版的古典文学方面的图书。鉴于那个时期的图书目前和近一段时期内都不会有太高的文物价值,所以偷窃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金钱。那么原因大概是窃书者和杜衡一样,对八十年代出版的图书有一种特殊的癖好。这个发现让杜衡决心找出这个(杜衡更愿意认为这是一个人干的,因为有这样癖好的确实太少)有着窃书雅癖的知音人。但是问题又来了,即使真的有这么一个窃书者,他可能早已毕业了。杜衡整理了一下思绪:在一个概率比较小的前提之下,存在着一个和杜衡有相同爱好的窃书人,杜衡的任务就是把他找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项天方夜谭似的工作自然只能由杜衡一个人来做,而他真正能做的其实也很少,就是观察。他大大增加了去图书馆的时间,在本来就人迹罕至的旧书区守株待兔。他观察那些来旧书区看书的学生,试图从他们的长相气质上来判断他们是否真正喜欢旧书。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,为此,杜衡做了一些笔记,他发现了一些经常来旧书区的学生,这些人成了他的重点观察对象。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这项工作的难度,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不喜欢与人交流,这成了完成这项工作最大的障碍。半年之后,杜衡在一本欧洲哲学著作中找到了新的隐居地,放弃了原先的打算,让这个(些)可能存在的窃书人继续“逍遥法外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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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1-26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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